你好,陌生人
金秋十月,是我搬到北德小城的時節。小城位處易北大平原,不但景致平平,秋冬還陰沈多雨。除了喜怒無常的PhD導師,還有不太熟的同事,我在此地舉目無親。說是自古逢秋悲寂寥,但我有一點人如飄萍的覺悟嗎?没有。
彼時的我,享受著有生以來第一次經濟獨立的喜悅。周末流連於二手家居店,給空曠的出租屋增點溫馨;騎著單車去附近的城市森林和人工湖轉悠,回來的路上順手買個菜。工作日的晚上我也不煮飯,多是從容地取個外賣,然后靜靜地讀一會書、彈琴、跟遠方的好友傳傳信息,或者乾脆什麽也不做。一個人的生活舒適、自洽,這是一個內向者的自豪。直到我在第二年的五月認識了第一個朋友,妮和她丈夫安醫生。促成我們相識的,是一個Facebook群組織的外游活動,坐兩小時火車去隔壁省看一座小城堡和幾塊大石頭。
在此之前,我從未想過能和網上認識的陌生人成為朋友。
中學時代,我的朋友自然是同學。這種或許能稱為「強關係」:同窗朝夕相處,什麼任務也要分組,去廁所也要一齊。呼朋引伴的另一面,没朋友的人是怪胎。我當過很多次轉校生,深諳其中道理: 轉校後的當務之急,不是弄清校規,或者哪位先生最惡,而是找到同學一齊去午餐。大學類似,不過弱化了很多。和同學熟絡雖好,但没必要,畢竟大家選課可能全然不同。所以,我在大學的好友反而是不在同一課程,但志趣相投的人。職場中就更弱了。和「強關係」相比,「弱關係」中的人反而放下「為合群而合群」的擔子,合則繼續往來,不合則去。
在小城三年,我第一次離開這兩層關係,貿然闖進了「陌生人關係」的異域。
為什麼說是陌生人呢?
首先,陌生人不是熟人,不是鄰居家的姐姐,爸爸公司的員工,在認識對方時,我們没有任何共同連結。其次,陌生人也不是人脈,至少在那一次外遊時,没人覺得我是個「有用」的人。「有用」没用,但有趣有用,有趣萬歲!時間久了,我又通過直接或間接的「陌生人關係」,認識了我在小城最重要的另外四個朋友。妮夫婦是最大方慷慨的,讀書會、飯聚總在他們家。我的兩位跑友比我年齡稍大,和我一樣性格穩重,我們聚會有固定頻率,也就不分賓主。F和Y都是比我還要靦腆的女孩子,聚會一般是我先嚷嚷,我們再一起策劃做什麽吃,奏什麽曲子,看什麼電影。
從可有可無之人,漸漸變成互相扶持的伙伴,本來就是一件無比神奇的事情。在這方面,妮比我認識地任何一個人都做得要好。但她也常常向我抱怨,有的人已讀不回啦,食言啦,從不主動找她啦⋯⋯我想,守時守信,盡心盡力,不計得失,還得有個有趣的靈魂,不得百裏挑一啊?就像「不是所有人都適合當父母」,也只有一小𢸶人值得交朋友。對我來說,友誼的捷徑在於大浪淘金,從可有可無之人中,甄別出這樣的「可友」之人。
可我這麽一個被動的接收者,想不到今天也慢慢成為這樣的人。去年我博士畢業,從小城來到了一個更小的城。搬一次家就像給植物換盆,雖要忍受離開舊土的難過,但我的根鬚也在不斷地向周圍試探。去年的10月,我在社交媒體上求本地小組而不得。既然没有,為什麽不自己建一個呢?我在論壇發了個建組貼,兩週後終於等到了兩位同樣熱心的陌生網友。於是,我們三個素未謀面的人在我們這個大學城組建了一個Young Professional Group,為新來本地的工作人仕提供了一個熟悉環境、認識彼此的機會。我敲打這行字的時候,剛結束了群裡的攀岩活動,明天我們也會相聚下館子,慶祝新年的到來。下週、下個月,或者夏天我們還會計劃去草地上玩飛盤,去倫敦,去峰區⋯⋯
如果没有勇敢的「你好,陌生人」,這一切都不會發生。
聽說農歷年能再許一個願望,那我的心願就是勇氣。希望它牢牢地紮根在我心裡,隨著我向上生長,任誰也奪不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