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香港到長安
(三)西安市內第一日
陝西歷史博物館
第一日抵達時已入夜,第二日我們身在臨潼,所以今天才算是我們在西安的第一日。
即使只是過對面買個早點,便讓我們大開眼界。這裡不像於我出生的南方小城,民居逐水而聚;也大異於Cleo踏遍的港島,街道隨山勢漲落;如果從高空俯瞰,西安必定像一幅打在關中大地上的工整棋盤。有多工整呢?一條中軸線將城市剖開兩半,建於明代的鐘樓位於這條中軸線的黃金分割點上。鐘樓北面是「北大街」,往南叫「南大街」,向東為「東大街」,向西歡迎讀者競猜(無獎)。有人笑言,西安人因此方位感極佳,他們會用「我西邊的那隻眼睛」來代指左眼。不過我們兩個路痴還是不敢到處亂逛,在享受了肉夾饃*大餐後,便「打的」趕去著名的陝西歷史博物館。
來得正巧,今天不是假日,所以未算人山人海。我們在排隊時得知,多交300圓便可參觀「大唐墓室壁畫珍品展」,還免排隊。我們當機立斷,寄存好隨身物品包括相機手機,並按要求換下鞋。不過數分鐘,我們便從熙熙嚷嚷的小寨商業街,潛入一千三百前的幽冥中。
壁畫展在設在地下,光線昏暗,冰冷的空氣似乎凝滯。高昂的門票阻隔了大部分遊客,只有壁上的持團扇的待女,奏簫的樂伎,驃騎的將士,在靜靜地呼吸。遠處出現一座偉岸的三出城闕,城樓下一隊雄糾糾的步騎兵,正持著招展的旗纛凱旋歸來。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懿德太子墓壁畫,《闕樓儀仗圖》了,在節目《國家寶藏》中,曾作為陝博的鎮館之寶粉墨登場。畫面以山川的壯闊,軍容的嚴整來渲染李唐家的威儀,這不出奇;而當我細細上前觀看,那細膩的筆緻將重重關闕的每一塊榫卯也交代得一清二楚,不禁讓人後背生寒,手心冒汗。何人配享此等哀榮?
導遊輕輕帶過,《國家寶藏》言之不詳,大概是因為墓主人身世的確不祥:懿德太子李重潤是武則天的親孫子,太子李顯的嫡長子,一出生就被祖父唐高宗李旦封為皇太孫。這樣一個金尊玉貴的小伙子,在他十九那年因為私底下議論了不該議論的人,與妹妹妹夫一道被親祖母下令杖殺。以為只有武則天是心狠手辣的毒婦?那麼一代『明君』唐玄宗曾在一日之內殺三子又怎樣 ?看著這幾個『懿德太子(682-701)』,人心果真比這深深的墓道幽暗得多。
地面上最燦爛的瑰寶,非『何家村遺寶』莫屬。壁畫并非人人能够欣賞,而何家村的滿堂金玉則讓大家都歡喜讚歎。何家村遺寶的主人不詳 ,它們在上世紀末的意外出土一度轟動世界(何家村遺寶之謎還被巧妙地鑲嵌在我喜歡的電視劇《長安十二時辰》裡!)。想想他們說不定只是大唐盛世最高手工藝水平的一朵漣漪,讓我在驚歎之餘,又嫌有些不足。人哪!
大雁塔
西安遍地是古蹟。見識過大唐的光與暗,再來一碗噴香撲鼻的油潑麵下肚,我們爭分奪秒地趧到位於幾條街外的慈恩寺大雁塔,準備登臨。
沒錯,登臨。
大雁塔始建於唐高宗治下的太平盛世(652年),後幾經動蕩,最後一次定型是在二百年後的五代後唐時期。比它更大,更早,保存得更好,更有名氣的唐代佛塔,再沒有了:當我踏著愈來愈窄、愈來愈陡的木梯向上挪動,心想這種體驗今生也不可能再有了。最頂層只有十數呎,連挪移也要小心翼翼。誰知道頭一抬會撞上哪塊唐磚宋瓦 !透過窄窄的窗口,足以俯瞰并不巍峨的城市地平線 。高層的風速都快了些,如果不是今日多雲,在此登樓想必加倍地心曠神怡。
有說『山不在高,有仙則名』,又有說『小廟容不下大佛』;像慈恩寺這樣的名剎古寺,要哪位高山仰止的神僧才震得住呢?我們在塔上只待了片刻,但有一人在此間居住了十年,他就是玄奘法師,他更為人知的形象是《西遊記》裡的妖精至愛『唐三藏』(因為食唐僧肉能長生不老),哭哭啼啼(當遇到困難),而且外厲(對孫悟空)內荏(對女妖精),可謂極品領導人。《西遊記》裡軟弱的三藏終經九九八十一難而成佛,而歷史上的玄奘法師則決絕地離開蓮花開遍、法輪長轉的恆河佛國,擕著珍貴的貝葉經和佛舍利,踏上難險重重的回鄉之路,誓要將佛法傳遍中土。到長安後,他在慈恩寺內主建大雁塔,在塔內譯經、著書,直到圓寂。
塔裡的介紹說,這批貝葉經和舍利子下落成謎。為了彌補這個缺慽,某層有一小片現代高僧不辭辛苦收集的佛舍利。我們也凑了近瞧瞧,原來只有針眼大小,用放大鏡加打著燈籠也得一番好找,反而把我們逗樂了。還是放下吧,傳世的佛舍利千千萬萬片,隔壁的法門寺就有不少,玄奘法師千古則僅此一人而已。他的故事流傳和譯作流傳千古,一點舍利(說白了就是鈣化合物的無機結晶)何足道哉?
回民街之夜
鐘鼓樓上匆匆一瞥。不怪我們,輝煌的鐘鼓樓建於明代,在別的城市必被奉為圭臬,但這裡可是西安,連陝博露天院子裡的憨憨石雕都是唐代文物呢。怎麼還是說兩句吧:門票實惠,樓裡沒有文物,但建築本身的吊頂相當精美,以盤旋的曼陀羅展示著無邊無際的華麗繁複,讓人心弛。不過呢,醉翁之意不在酒,買票參觀鐘鼓樓的遊客想看的其實是長安城。西北的秋天黑得早,我們離開大雁塔時還是灰濛濛的下午,登上鐘鼓樓的時候已經夜幕低垂。李白用『城中一片月,萬戶搗衣聲』的聽、視覺語言來寫長安的夜;今夜的西安除了月色和搗衣聲,什麼樣的聲色也不缺。眼前可騁百騎之乘的朱雀大道上車水馬龍,遠處萬家燈火漸色亮起,連滿天星雲也如被火烤著,染上人間顏色。秋風送爽,空氣中也是熱鬧、快活的煙火氣:讓人很難不饑腸轆轆。正好,我們也打算慕名去『回民街』,填填空虛的五臟廟,補補今日一萬步的能量消耗。
回漢雜處是中國西北的一大特色。本地回民據說是歷史上前往中原腹地淘金的色目人後裔。因這地理原因,河西走廊愈往下行,『含回率』便愈低;但西安因為文化樞鈕的關係,尚有回民社群,幾個不小的清真寺和一條『網紅』回民街。不過規模和甘肅省會蘭州相比要差遠了。經過數百年的民族磨合,外地人面貌上的那一點中亞血統已極稀薄,大概只有伊斯蘭教信仰還搖搖欲墜地維持了下來。
我們還是失望了。除了小販大多戴著白帽外,把這條街移到武漢戶部巷、成都春熙路也毫不違合。只有石榴看著還新鮮,但狡詐的本地人却掛羊頭賣狗肉,以石榴味汽水魚目混珠。這個氣敗壞的冤大頭當然就是我了。最後我拉著Cleo從人潮裡脫身,轉身鑽入一廣場。却不知,這杯汽水將我們的行程引上一個奇妙的走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