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文章寫於去年底,略修改後於本月五號發表於香港明報 -中大草木 。從寫作到發表的過程中,非常感謝文中兩位朋友的幫助,特別是林提供的許多照片,以及Cleo為如何投稿指點迷津。現在再看一遍,又喚起了我對中大的許多回憶,這些回憶甚至比照片能够記錄下的更加鮮活。如果它能够傳達給讀者一點相同的感受 ,哪怕只有一點點,也是寫作的小小價值。)
上週偶然在面書上看到一張中大崇基學院(CC)的的舊照,興沖沖whatsapp同在北德的朋友林。林是CC人,上學期間更曾住校一年,應當對本院有相當了解。 我倆研究半日,實在分辨不出,只好以當年的未圓湖造湖運動帶來的滄海桑田匆匆作結。
雖然這片校舍被我倆的無知強行沈入湖底,但是這種尷尬其實情有可原。半個世紀以來中大的風貌經歷了極大變化,其中一大部分要歸功於廣植樹木。
五十年前,位處香港新界的馬料水,還是一片稻田。當時吐露港尚未填海,東鐵綫上的紅皮火車,沿著海岸線嗚嗚駛過。車門開啟,年輕的學子魚貫而出,他們大步跨過縱橫的田壠,奔向晨曦中的山間校舍。不過,這樣吉卜力般的畫面並不現實。從我在校史館見過的舊照來看,這些學子當年見到的應該是一片光禿禿的山頭,和其間零星幾棟低矮平房。
十年樹木,百年樹人。五十年的耕耘,前輩們把中大從人跡罕至的荒山野嶺,改造成了一塊亞熱帶植物樂土。相信每個中大人都有自己心中的中大草木:比如我的文青朋友Cleo對科學館對出的黃鐘木情有獨鍾。黃鐘木每年仲春開花,花系金黃,要待到滿樹金華盡落才抽出新葉。如此璀璨爛漫,難怪她會喜歡。朋友林坦白她最喜歡“未圓湖會變色的樹”,自不必說是未圓湖畔的一排落羽松:每年深秋換季,他們的紅棕色的挺拔身影是中大勝景之首。她還特別提到“每年會變好多黃花的樹”,我猜想是黃鐘木或者台灣相思。台灣相思是多年生高大喬木,秋涼後綻開一樹小小黃花,他們在中大,特別是新亞書院生長得極為繁盛。戰後香港百廢待舉,台灣相思因其生長快速的優點,曾在本地廣為種植。但我更願意相信,在這個無盡鄉愁的名字中,寄放著輾轉南下的中大先賢們,於那個回不去的文化中國的無盡物哀。
我說不出最愛的草木,但能叫上他們的名字。火車站前的一字排開高大的白千層,粵語也能唸作百千層,給永遠炎熱的夏投下了陰涼。白千層對面,民主女神像身後有一株鳳凰木。和它魁梧沈默的長青鄰居不同,鳳凰木在每年盛夏熱烈綻放,彷如火焠的花朵盛極飄零。然這株鳳凰木在我畢業後的一個夏天因颱風折腰,似乎應了“木秀於林,風必摧之”的老話,令人思之不快。不說這事了,讓我們繼續沿著校巴線上行。從山腳的崇基到主要教學樓所在的“本部”,若是春天,在邵逸夫科學大樓(彩虹樓)底層會有精靈般的藍花楹一閃而過。站在百萬大道上,夾道的是香港市花洋紫荊,還有色作粉,白,以及粉白的宮粉羊蹄甲。怎樣區分洋紫荊和宮粉羊蹄甲?除了顏色之外(前者是紫紅色的),後者的花瓣更小也更密集,花期見花不見葉。中大的宮粉以資訊科技處門前的那棵為最大,它穿著一身白,垂下的萬縷柔絲不勝嬌羞,彷若要嫁與春風的新娘!
在百萬大道右側,景園中噴泉流水潺潺,其上的勒杜鵑紅雲靄靄。他們身後拔地而起的一片山崖,將山上的新亞與聯合書院從“本部”切割開來。當年怪石嶙峋的山脊,如今面向“本部”的陽面萬木爭榮,以致那兩條山間“天梯”幾乎難覓蹤影。向陰的那一面,即聯合與和聲書院對峙的那一面山牆,也不遑多讓,覆滿了蔥蘢的各種蕨類和厚厚的青苔——中學生物學過,這是本地空氣質素優良的見證。百萬大道左側,從行政樓直到學生會,則是各色杜鵑花的天下:杜鵑花期長,顏色又鮮豔,他們在夏初的花期若又趕上晴日,真是畢業生照相日(Photo Day)的好日子。啊,我怎麼又感傷了!
香港從來春夏多雨,但因為中大的草木,我喜歡香港的雨。不趕時間的話,我喜歡慢吞吞從本部穿過山間小徑去崇基吃飯。雨來了,演繹雨聲的是植物的葉子。我不像生物學家David Haskell一樣,能從一滴雨裡聽到植物多樣性的大千世界,我只覺得悅耳動聽。雨撫過高處杉樹的樹冠,溜過常青藤的葉子,或者通過敲擊落葉發出輕響。林中鳴聲上下,腳下移步換景,不知不覺山腳朱紅色的獅子已在眼前。走到一株細葉榕下打算啪一聲收傘,卻發現昨夜開始淅淅瀝瀝的雨,不知什麼時候停了。
當然,中大的草木並非盡善盡美。雖然造林者野心可嘉,好些水土不服的案例,本可以避免。廣為人知的有新亞櫻花,鮮為人知的有文研館的柳樹。南橘北枳的道理任誰都明白,栽種柳樹尚且能說是情懷,但在亞熱帶地區種櫻花?我也不知道為什麼。
和中大草木的有關的新聞或報導,最矚目者非盜伐土沉香莫屬。土沉香是香港原生樹種,因其可用於製造香料,具有較高的經濟價值。然而懷璧其罪,身有異香的土沉香成了不法分子的偷伐走私的目標。先偷偷摸摸地折下樹枝,再大搖大擺地放倒整個樹幹,最後如入無人之地般闖入校園,將20米高的大樹連根掘起。這樣得寸進尺,竭澤而漁的狂行,竟使一度廣泛分佈在港九新界的沉香木,如今難覓香蹤。中大的那株遭到荼毒的沉香木,事後被學生塗上油漆,希望通過阻止結香,反擊盜伐。沉香不香,縱然僥倖偷得一命,若草木也知愁,沉香樹自己必無甚趣味。現在想來,沉香樹的命運,對於這座以香得名的城市,難道不是異兆悲音麼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