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珍兒前腳把老爹老娘送上山喲,後腳就兩腿一伸,見了閻王爺”
我媽對珍兒家一向頗有微詞,突然聽她冒出了這一句。其實楊家堤七十多戶,戶戶莊稼人,家家幾畝地,能有什麼天方夜譚,奇聞軼事,值得在五十年後拿來說長道短?
同是60年代生人,珍兒的家境和我媽家可說天差地別。珍兒家祖上本是遊民無賴,平時好吃懶做,靠著給老楊家太爺打長工短工活著。我們老楊家可發達啦!不但楊家堤的堤上的柳樹,地裡的稻穀,湖裡的荷花都姓楊,太爺的親兄弟在鄉里當官,子姪送去了宜昌的“學堂”裡唸書,以後是預備下東洋,西洋的哇!然而解放的春風一吹,土地改革,打倒地富壞反右,把命運這塊蹺蹺板,吹向了珍兒一家。
但要說珍兒家全憑貧下中農的帽子脫貧,也不全對。最大的轉折點,是珍兒父母在家境好轉1950年代連續生養了四個兒子,其中一個參加了越南戰爭並犧牲 (後來我們知道是被俘虜了,去了台灣)。因為是烈士親屬,珍兒的幾位大哥紛紛被推薦讀大學或者參軍,在改革開放前就躍出了農門,實現了許多農村子弟的畢生夢想。
所以,我媽心裡的微妙我只能猜上一猜:翻身貧農的女兒和落魄地主家的大小姐,難免有些齟齬吧?我以為我媽會立馬白嘉軒上身,反覆述說楊家如何數代人勤勤懇懇,一文一文地攢下了好大家業;如今珍兒家的得勢,豈不是對“耕讀傳家”的最大侮辱?我媽卻反駁道:“我們好著哩!一起玩大的!”
原來她們曾在楊家堤唯一的小學讀同一班。珍兒是他們家最小的女兒,比我媽還大著三四歲。楊家堤上上等家庭最小的女兒,肯定是掌上明珠吧?
“才不是呢。她爹媽都忘了她一個姑娘家要上學這回事了,快十歲了才趕趕著送過來。”
她學習怎麼樣?
“學習肯定是我好些!她的話,想唸肯定是可以繼續唸的。”
我媽小升初應該是在文革剛結束,改革開放還沒開始的這個時間點。當時文教條件蕭條已極,讀初中必須去四十公里外的鎮上住校;外婆的肺病日漸沈重,家裡又有兩個年幼弟妹。這是何等的內憂外患!那年秋天格外蕭索,外公東挪西借,全家咬著牙,拼著一口氣送大女兒進了鎮一中;然而我媽最終沒在校園裡和珍兒重逢。
珍兒怎麼不上學?她去哪裡了?
“在家裡好幫著爹媽幹活。她幾個大哥都出去做事了,家裡沒人幹活”, 我媽講話尖銳慣了,這時帶上了明顯的憐憫與不滿:“她爹媽都是人精!盼著兒子在外面出人頭地,又防著女兒走了沒人伺候自己。”
她去哪裡自不用問。我媽高考那一年她嫁了人,噢,不對,是招了上門女婿,畢竟爹媽離不了她。招贅,農村的贅婿自古以來是家庭和個人條件最差的一群人。以珍兒的條件,如果外嫁肯定能和不錯的人家結親,但誰要她爹媽不放人呢?
之後我們就不太清楚了,我媽在參加工作,和我爸結婚後就把外公和太婆接進城了,永遠離了楊家堤。我只能猜測,珍兒家自分產到戶之後至少還是殷實的。進入1980-90年代,貧農身分再也不吃香了,大學生才是香餑餑。其次就是下海做生意,最次是進城打工:誰要土地裡根本來不了錢!
她不是還有哥哥嗎?城裡條件好怎麼不接父母過去?哥哥資助一下也不會差吧?
問題一出口我就打住了。且不說城鄉二元戶口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,隔在農村父母和城市兒子兒媳一家之間;就算隨兒子去了大城市,兒媳不是自己親生的,怎麼會照料得比女兒舒坦呢?另外一個不太方便宣之於口的原因是,老人抗拒火葬,人死在城裡可逃不了這一遭。還是家裡好!女兒好!
“是吧,是給點錢吧,種田不來錢”,我媽忿忿地說,“比她歲數大的春兒姐,小蘭姐都出去打工掙錢了,錢多點人自由些。她還拴在家裡,一邊種田,一邊伺候兩個八十多的老人。”後來聽春兒姐說她老得快,腰彎得不像五十出頭的人。再後來,珍兒爹媽年邁去世,不久後珍兒去世的消息也經一通電話輾轉帶來。
珍兒的故事確是不是什麼天方夜譚,我想。不止是在荊江靜靜流過的楊家堤,在整個江漢平原,在神州大地,世界盡頭,到處是這樣的珍兒。一生任勞任怨,而不能決定自己的一生,對於女性並不鮮見。她可以是誰的母親:在作家柔石筆下,為奴隸的母親春寶娘可以被丈夫“租”給鄉紳懷孕生子。她可以是誰的姐姐:錢鍾書在《圍城》裡借飽小姐的身世說得明明白白,澳門人第一胎總喜歡女兒,為的是個能給母親幫手,也能照料弟妹免費女傭。她還可以是誰的女兒,是誰的妻子,誰的妹妹,唯獨不可以是她自己。她絕不可以為了自己的一點點快樂,丟下了鋪滿塵土的生活,丟下了日復一日的義務勞作,丟下了溫柔恭良,丟下了肩上沈重的擔子——在某一天,這擔子已悄然變成鎖鏈。
電話裡,我媽在追問珍兒最後的情況。後來有誰在照顧她?姐夫(珍兒丈夫)身體還好?家裡人(葬禮)都回去了嗎?但我們再沒機會問問珍兒自己了。送走爹娘上山後,她知道日子也在追趕著她嗎?這鎖鏈給她留下了渾身的病痛,讓她那麼輕易地就被追上了,一眨眼就被楊家堤的土地吞沒。
寫到這裡,我感到的不是悲哀而是憤怒。後人哀之而不鑒之,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!